舞龍舞獅和賭博街,到初三差不多就結束了。可那夜闌人靜的火炮聲,未過初十五的元宵節,是不會消聲匿跡的。「格老子的,又在搞什麼鬼」,老頭朝放炮的小鬼啐了一聲。想起眷村老頭的詈罵聲,對老乖而言,有種回味無窮的感覺。
大廣場的歲月
農曆新年,大廣場的炮戰是村裏老少最樂的戲碼。除夕前日,死黨們迫不急待跑去村頭雜貨店買沖天炮、水鴛鴦等基本武器,大龍炮價格不斐,應景買上幾個,只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。除夕大早,老乖和幾個夥伴在大廣場先試放這些火炮。
「看我們的厲害,把曹狗他們炸個屁滾尿流。」老乖得意洋洋向同伴們說著。大年夜,廣場上隆隆炮聲,炸開了年味,也開啟新年序曲。
土堆裏埋了水鴛鴦,爆炸時如地雷般轟的一聲,土石四散炸彈開花。水鴛鴦點燃後丟進水漥裏,爆炸時水花四濺,別有一番水軍大戰的模樣。水鴛鴦放進閉封的小鐵管,底端用小軟木塞住,爆炸時軟木爆射出,像是特製的鋼管槍。
春節前幾日,村長叫了水肥車到大廣場的公共廁所去抽化糞池,工人抽完水肥卻忘了蓋回去,糞坑變成小人的武器試驗場。老乖提議去炸大便,眾兄弟們蹦蹦跳跳朝公共廁所前進,雀躍之情溢於言表。大夥把整盒的水鴛鴦拿出來放好,將黑點那端互相對著圍成圈,點燃一根後噴出火花對準所有黑點,水鴛鴦們霹靂叭啦相續又冒出火花。眾人七手八腳,你拿幾根,我抓一把,全部丟進糞坑裏。小人們手腳俐落趕緊跑開,免得慘遭大便毒手。不一會兒光景,大便隨著炮仔炸聲,四散紛飛,青黃褐黑糞便此起彼落飛濺出來,炸得到處都是大便。眾夥興奮嘶吼歡呼,不一下子,村長朝廁所衝過來,小人早已作鳥獸散各自逃走了。
村中大廣場,白天是孩童玩耍的奇幻樂園,入夜後是雲南人打歌跳舞的異想世界。老乖好動如猴,放學後常在廣場上的老榕樹爬上爬下,有時從工地旁撿幾塊爛板子,蓋間有模有樣的小樹屋,成了夥伴們的空中堡壘。假日的廣場,只要是好天氣,充斥著小孩們的嘻鬧聲。正午時間,會聽到叫喊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;半响,大人拿著竹子衝出來,接著便是小孩子的哇哇哭叫聲,這種報時方法和時鐘一樣地準。廣場邊小棚子的米乾店,生意特好,米乾、米線、碗豆粉、涼蝦,應有盡有,活脫脫的一股雲南味。廣場邊的鄰村,有許多異域來的後代,也有從緬甸、泰國來的華僑,男人下半身披著一條緞子布料的紗裙,老乖覺得不可思議。夏夜,村民在大廣場席地觀星、乘涼、話家常。秋夜,幾個老鄉,小桌一擺,花生米配老米酒,開心的不得了。除非烈日當頭或是三更半夜,大廣場總是熱鬧喧囂。
倉庫裏疊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在來米,這是準備製作米乾的原料。煤球被丟到爐子裏拼命的燒,炊煙裊裊,愈燒愈旺,煙囪管熱烘烘地。夜裏,老乖陪著媽媽靠在窗櫺邊,一起和作米乾的阿姨聊天,看雲南人做米乾,讓老乖目眩神迷。雲南人住的眷村,緊挨著他記憶中的大廣場。不過,後來眷村拆了,廣場也被財團拿去蓋高樓了。
大廣場老榕樹頭邊住著一對老夫妻,兒子早年離家到台北打拼。孫女小敏偶爾隨著爸爸回去看老夫妻。「賓士車來囉!」同伴小聲對老乖說。他和同伴們曾偷聽小敏父親和爺爺的談話,知道賓士是進口的高級汽車。小敏每次回來,白紗蓬裙小公主打扮,讓他和兄弟們看得傻愣愣的。小公主下車後,有時會遠遠地看著他們玩遊戲。「台北人的氣質果然不一樣!」在小公主面前,他總覺得自己像隻青蛙。那時,他常思忖著,「台北的小女孩都是像這樣的公主嗎?」小敏,是他對台北人的第一次接觸。每次過年,小敏都會回爺爺家吃年夜飯,她會偷偷的遠望著老乖和他的同伴們,看他們在廣場上放炮,看他們爬上老榕樹。糞坑炸大便那次,她在轉角的地方,假裝拿著一本書在閱讀,其實是在偷看他們炸大便。
「妳這台北來的小公主,今天可要大開眼界了!」老乖這幾個怪招,讓他覺得驕傲。果不其然,大便開花時,他發現小敏從第一起爆炸聲響,就開始偷笑,直到水鴛鴦爆炸聲結束,糞坑爆出最後一彈如雨般的便便,她才止住咯咯的笑聲。拿著剩餘幾支水鴛鴦,跑到小敏的身旁,老乖囁囁嚅嚅對她說:「妳想放嗎?」小敏沒應聲,一臉羞赧往爺爺家方向跑去。「台北人就是這樣,假仙!」他心裏嘀嘀咕咕的嘟囔著。
隨著大廣場消失,大夥的童年也跟著逝去了
早年,老乖的父親拿微薄的退休金買塊地,在廣場邊蓋了一間大瓦房,那是全家人安身立命之處。他以為這就是永遠的家,書上講的土地權狀,老乖還以為家裡應該有幾張。高二那年,發現父親常跑法院,這時他才知道,早年買地寫了一紙契約竟沒有辦理過戶,幾十年後,地主把地又賣給建商,建商請律師告上法院。家,就這麼給拆了。他覺得沒有天理,失落的正義,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中。「炸大便比賽的勝利,遠比社會虛假的正義來得真實,水鴛鴦炸開大便,也炸出人性的虛假。」這是他長大後,領悟出來的道理。
大學聯考最後一科是地理考試,老乖很快就作答完畢。試場外,原本傾盆大雨,此時業已停歇。太陽微微露臉後,彩虹掛在天邊,呈現一幅美麗的景緻。老乖第一個交卷,走出教室,刺眼的驕陽讓他無法張開雙眼,彩虹帶給他雨過天青的感覺。這座彩虹橋,彷彿讓他走入另外一個世界。
放榜那天,他買了一盒水鴛鴦,從盒內取出二十一根,插在廣場老榕樹根旁的泥土裏,靈巧的動作,將所有的水鴛鴦點燃。象徵著二十一響水鴛鴦禮炮,並不是慶祝聯考放榜,而是紀念他的老家。被拆的瓦房子,有老乖童年難忘的回憶。卡車載著巨型挖土機,停在大廣場上。「這些機器怪獸憑什麼出現在這裏?」老乖心中悲憤莫名,卻又莫可奈何。卡車收音機大聲播放著哭調的流行音樂,好似訴說瓦房的悲歌。挖土機下手的那一刻,他的心在淌血,眼淚沒有辦法表達他的痛苦。
老乖騎著腳踏車,飛快地朝鄉下的小泉池騎去,邊騎邊罵。離大廣場幾公里,沿著河堤下坡小路底的小泉池,鄉下農家在此洗衣濯足,他常常和同伴們騎車來這玩水。停下車,彎腰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,忍不住難過的心情,淚水撲簌滴了下來,倒影被粒粒水珠弄散了。低下身,他用雙手撈起泉水,洗淨臉旁的淚痕。這一天,雖然大學放榜考到第一志願,但也同時是他老家消逝的日子。
多數時光,他是在法學院度過的。
老乖下課後常佇立法學院弄春池旁,看著烏龜忽而浮起來,倏忽又沈了下去的景象,人生起浮不也是如此。老家沒了,他像是寄居蟹一樣,在宿舍度過多數時光。傍晚,街燈點綴著夜色,天色漸趨暗淡,此刻已看不到烏龜了。他往宿舍方向走去,男四舍緊鄰著女四舍,女生宿舍門口開始有男人在站崗了。過了法學院側門穿越紹興南街,沿著人行道走去,一會兒就會走到宿舍。經過宿舍門口,身材圓滾滾又臃腫的大胖管理員,露出瞇瞇眼的笑臉,坐在警衛室前,血盆大口內的檳榔,嚼得吐不出汁,似乎都快嚼不出味。躺椅邊的那瓶老米酒看起來還沒打開,大胖管理員舉起那厚實的大手打招呼,老乖報以親切的微笑回應。天色方暗,大胖管理員還清醒著,教官窩在值班室看A片。再晚一點,大胖管理員醉了,教官睡了,宿舍進入熱鬧的夜。某一個寒假冬晚,大胖管理員七早八早就醉臥躺椅上,老乖擔心他受寒,剛好過年買的水鴛鴦還剩幾根,老乖點根水鴛鴦放在躺椅下,砰的一聲喚醒了大胖管理員,接著就是一陣訐譙聲。
秋夜裏,微微沁風吹拂樹稍,枝葉輕搖擺動,發出沙沙的聲音,枯葉隨之落下。從管理室走到男生宿舍的這條小徑,如葉雨般的景象,踏在被落葉蓋滿的路面,枯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,每到這季節,同樣的落葉雨,都讓他覺得這條小路總是充滿哲學的意境。涼風拂面,讓他感受到真正的秋意。昨夜一場驟風疏雨,讓路旁的秋海棠花,灑落一地。「知否,知否,應是綠肥紅瘦。」老乖想到了李清照如夢令的景緻。喝完酒的大胖管理員和看完A片的瘦皮猴教官,仿若「綠肥紅瘦」。點點燈火打亮了宿舍,人聲漸漸鼎沸;徹夜埋首苦讀大有人在,若太宰治無賴派夜夜笙歌者,不乏其人。走廊上打屁聊天,經常是同樣那批人。老乖偶爾和朋友在宿舍外的籃球場,打球至三更夜半,男十六舍離籃球場比較近,有人會開窗大叫:「吵死人了,那麼晚了還不睡覺。」他回罵後,也沒興緻再打下去,就收球走人。那天深夜時分,從男十六舍裡頭傳出霹靂叭啦的鞭炮聲,還以為中共發射發彈,嚇得同學趕緊跑出來,隔天發現一些水鴛鴦爆炸後的碎屑,但是教官查不出來是誰幹的。
大學放榜那天,老乖的家正飽受著挖土機的摧殘。他騎著腳踏車直奔鄉下的小泉池,許下心願,希望有能力找回失落的正義。「真相被炸開時,人們閃得遠遠的。想要看清真相,又不敢靠近。」當了法官後,老乖看盡人生百態,更能體會箇中道理。回首小時候炸大便的情景,水鴛鴦炸開萬物的真相,卻炸不開人性的枷鎖與矛盾。
無奈的審判
元宵夜,小女孩和妹妹在河濱公園玩仙女棒。前幾個月,為了逃離丈夫家暴的魔爪,媽媽帶著她們連夜從雲林投奔台北的親戚,在河濱公園附近租間小房子,媽媽白天在市場幫忙,晚上在家幫人修補衣服。為了多賺點錢,元宵節那幾晚,媽媽在公園土地公廟旁,擺攤賣小燈籠、仙女棒。吃過晚飯後,小男孩銘修不理會阿公的阻撓,執拗逕自地一個人跑去公園放鞭炮玩水鴛鴦。整個公園火光四射,炮聲轟隆,熱鬧滾滾。隨處可見提著燈籠四處探險的小兒,增添過節氣氛。霎然間,倏地閃光後砰的一聲,小女孩發出慘叫聲。妹妹聽到姊姊的哀嚎,轉身指著銘修說:「都是你害的。」銘修反駁說:「又不是我。」擺攤的媽媽見狀趕緊跑來,小女孩用手摀住被鞭炮炸傷的左眼,一臉痛楚。
醫生說小女孩左眼眼角膜嚴重裂傷,倒致左眼失明。媽媽向銘修的父母親要求賠償三百萬元,銘修堅持沒有放炮炸傷小女孩,鬧上法院。老乖是負責審理這件損害賠償案件的受命法官,為了搞清楚真相,老乖把這幾個小朋友找來法院。
「他把水鴛鴦丟過來,然後就爆了,我姊姊眼睛就被炸到。」這是小女孩的妹妹在法院作證的說明。
銘修說:「我點了水鴛鴦,然後放在地上,不可能炸到她的眼睛,她是被沖天炮炸傷的,就因為我離他們最近,就這樣誣賴我嗎?」
「妳有看到這位小男孩把點燃的水鴛鴦丟向妳嗎?」小女孩像隻受傷的麻雀,老乖輕聲細語詢問著小女孩。
「我沒有特別注意,因為我在玩仙女棒。之前,他有拿水鴛鴦嚇我們,所以應該是他丟的。」小女孩回答老乖的問題。
坐有法官席上,老乖手上各拿著一支沖天炮及水鴛鴦。他又問小女孩的妹妹:「你知道沖天炮和水鴛鴦的不同嗎?」
「我知道啊!沖天炮就是點了會飛的那種,水鴛鴦是點了會冒煙再爆炸的那種。」小女孩的妹妹講話速度很快,稚嫩的臉龐會露出微微的小酒窩。
他再追問小女孩的妹妹:「你有看到那個小朋友點燃水鴛鴦或是沖天炮丟向妳姊姊嗎?」
小女孩的妹妹,不假思索回答:「有,他還嚇我們。」
「我將水鴛鴦丟在地上,是她們自己靠近才會被爆炸聲嚇到,我那有故意嚇她們。」小男孩講話速度也很快,想要急著反駁妹妹的說法。
老乖想起當年,在大廣場與敵軍對戰時,差點用沖天炮炸到曹狗的眼睛,一陣回憶湧上心頭。
天有點涼了,老乖騎著腳踏車來到小女孩被炸傷的公園。點燃一支水鴛鴦後,他拿出紙筆,逐支記錄從它們點燃後起火花冒煙到爆炸的時間;一位清秀的小女孩問說:「爸爸,我可以放一支嗎?」「當然可以,妳來點,我來記錄時間。」老乖父女倆,在晚風輕拂中,放完這些水鴛鴦。
有了實驗的結果,老乖告知參與合議審判的另二名法官:「一支水鴛鴦從點燃後到爆炸,約莫須要六至十二秒的時間。」這件案子由三位法官合議審判,老乖認為本案被害人的眼睛是沖天炮炸傷的。可是,其中一位法官說:「水鴛鴦點燃後,隔一下子再丟出去,這也是有可能的啊?」被害人的妹妹斬釘截鐵的說法,讓另外二名法官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。童年時,老乖是玩水鴛鴦的高手,他心想:「不是小男孩炸傷的,就不應該由小男孩負責。」然而,對於小女孩的同情,也在心中起了漣漪。正義是妥協的產物嗎?他腦海中浮起老家的映象,不斷回蕩著失落的正義。
「小女孩被沖天炮炸傷,為何要小男孩負責呢?」合議評判時,老乖不解的向審判長抗議。司法官期別比老乖高上幾期的審判長,略帶不悅的神情表示:「人家的妹妹都說的很清楚,就是小男孩把水鴛鴦丟過去才會炸傷眼睛,當然這小孩的爸媽要負責啊!」
「水鴛鴦從點燃到爆炸要一段時間,除非小男孩點燃後拿在手上,算好時間,快爆炸一剎那再丟出去,否則水鴛鴦不可能在空中爆炸。更何況,當時小女孩是站立的,依小女孩的說法,她是看到一陣閃光,接著聽到爆炸聲,眼睛才被炸到。足證是沖天炮炸的,絕不可能是水鴛鴦。」為了讓審判長和陪席法官瞭解證據所顯現的真相,老乖據理力爭自己的看法。
「可是那妹妹確實說看到小男孩炸的,這如何解釋?」審判長仍堅持自己的觀點。
「那是因為小男孩在公園曾調皮用水鴛鴦嚇姊妹倆,離她們最近又是這小男孩,瞬間爆響聲及火光,究竟是從何而來?小女孩及她妹妹都不知道,妹妹只憑直覺認為小男孩放的,這也是正常的。」他進一步向審判長解釋。
審判長問說:「水鴛鴦爆炸前,會不會發出火光?」
老乖回答說:「不會,公園到處都是火光,將其他方向的火光,誤認為眼前爆響聲前所發出的火光,這是相當有可能的事。」…….
窗外突然下了一陣滂佗大雨,老乖停止與審判長的討論,趕緊走上前去將窗子給關上,嘆了一口氣說:「氣象局明明說是好天氣呀!」
那天午後,寫完這件審了近年的損害賠償案件判決,他感慨萬千望著庭院外的老榕樹。「相較於賴和的不幸之賣油查檜故事裏的孩子,這小女孩有媽媽的愛,算好些。」關於不幸,老乖從賴和小說故事裏的人物,找到可以比較幸與不幸的基準。回憶水鴛鴦炸大便的過往,小敏站在廣場邊偷看他們的身影,歷歷在目。當年,他以為台北的小女孩,都是像小敏一樣快樂又幸福的公主,長大後,才發現世界並非幼時想像的樣子。
水鴛鴦為新年譜下了終曲
騎著Ubike從復興南路進來學校,老乖騎段小路後,看到一棵很像巫婆爪的大樹,雖矮但粗且枝葉茂盛,仔細上前看了樹牌,才知道這顆樹種叫烏桕,「很奇怪的名字」,他心想,卻彷若回到跨過彩虹橋的那段悠然歲月。經過獸醫學系,正在開動物思潮大會,門口有堆貓沙,符合動物系的風格。老乖騎出校門口,聽說新生南路的巷子裡開了間米乾店,不稍半响,他找到店家,點了碗加蛋的米乾,發覺沒有家鄉的味道。連鎖店不就是這樣嗎?資本家的商業模式不就是獲利嗎?他的老家不就是被無良地主與建商合謀給犧牲了嗎?
天快黑了,他還想騎去法學院看看。黃昏時刻,大地呈現一片五彩繽紛,喧嘩的城市,仍是活蹦亂跳的樣子。老乖望著天空,夜色與回憶交織。早夜籠罩下,月明無星光的城市,焦躁不安。眼前此景,勾起那無數深深的藍夜記憶,大大的夜布,慢慢把城市給蓋了,終至萬籟俱寂。老乖回憶在宿舍讀書的好時光,三更夜半,一根針掉在地上,都會震天響地。他想起數不清的寂靜深夜,弓著背低著頭,伏案埋首像個小老頭般,坐定不移,想用一種禪功,博得出人頭地的機會。剎時,燈滅了,整棟宿舍變得黑漆漆。原以為萬物跟著夜沈沈的睡去,電一來,破爛電冰箱再度發出轟轟聲,日光燈發出微微的沙沙聲,還有些側耳可聽到的不知名聲音。老乖發現,停電時才是真正的靜謐。沈靜的夜,在停電時刻,讓他腦袋的思緒暫時當機。午夜夢迴,難以忘懷鄉下時光,泉水從地下湧出,眾夥騎了大半天,來到人家洗衣坑的小小池子,冰澈清涼的池水,成了他的天泉。夜的靜,讓他想到小時候的天泉。那小泉池在星光下,更顯幽美。他常常在宿舍的夜,想到那小泉池,停電的夜,讓他有更深刻的回憶,在這座大都市,還可以有這種清純的發想,內心有種莫名的愉悅感。
沒有開庭的午後,陽光和煦,他又騎著腳踏車,先到總區,接著繞去法學院,再回到法院。漫步舊時熟悉的法學院,是他生活中最大樂趣。他常掛著一台相機,在校園裏四處尋覓舊時足跡,校園的美是動態的,隨著季節更迭,日夜不同與光影變化,有著不同的美。就算有了捷運,台北街頭依舊車水馬龍,尤其摩托車東鑽西竄,讓習慣騎腳踏車的他感到無奈。一路上,看到當地老住戶掛著抗議的布條,上面寫著「拆除房屋,禍延子孫」,附近散落著老舊的平房。沒人住的矮房牆邊長出雜草,混雜著幾株鬼針草,老乖停了下來,靜靜凝視著牆邊的鬼針草,上面有隻小蜜蜂。老乖自顧自的說著:「這裏還可以看到這種昆蟲,真令人訝異。」他想起浮生六記的癩蛤瘼。
他聽說法學院附近的東和禪寺整修了,古鐘也還在,說是禪寺,只剩小鐘而已,其實像一個站在街邊孤零零小鼎,在背後大樓的襯托下,這個小鼎更顯突兀。類似這種格格不入的景緻,倒是保留了台北人的記憶。新聞說有個喝醉酒的女子,把汽車開進城門,撞了個大洞,他想過去看看。從那兒沿著林森南路,穿過小巷信步回到舊時宿舍,龍門水餃也換了位置,沿路的回憶,用相機裝得滿滿的,準備回到幾十年前常去的那家照相館沖洗,竟倒店了。便宜、便利的快速沖印店取代了老相館,人們似乎再也不洗相片了,電子儲存了大家的記憶,以後再也不會有泛黃的照片了。
老乖伸手至口袋掏出手機看時間,發現口袋好像有個東西,原來是之前在河濱公園忘了放完的水鴛鴦,已經折斷了。印象所及,折斷的水鴛鴦還是點得著,只是爆炸聲會像放屁一樣。他看了看這支水鴛鴦,放回口袋,打算回到法院的頂樓,把這支水鴛鴦給放了。沿途茄苳樹葉有點微紅,人行道上滿是稀稀疏疏的落葉,路上看到有人擺攤賣燈籠,旁邊還放著一些水鴛鴦、仙女棒。明天就是元宵節了,老乖看著路邊攤的燈籠、水鴛鴦,恍若童年再現,春寒料峭,他的心頭卻是暖呼呼的。